逃往永恒（二）

20210613

前文提要：数字资产异军突起，成为最近十年最耀眼的明星。由纯数理逻辑构建的资产是否能得到智慧文明的认同，也许也是一道大过滤器。而在矿机的轰鸣声中，死神的阴影闪现，毁灭是否是文明的唯一宿命？

本文试图解释这些问题：

比特币挖矿为什么要耗电，不耗电行不行？

区块链系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内卷”是否是文明的宿命？

1，挖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写作完《逃往永恒》第一集后，世界又发生了很大变化。话说币中方一日，世上已十年，原来写好的文章又要推倒重来了。那么在“内卷”学甚嚣尘上的今天，我来讨论一下比特币挖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和“内卷”又是什么关系。

如果读者有区块链的相关知识，就知道挖矿是在做什么了。我今天不想解释挖矿是在做什么，只是想解释一下为什么挖矿需要耗电，不耗电行不行。先说结论，挖矿可以不耗电，然而，因为一些原因，我们不得不耗电。

挖矿是怎么一回事？

按照中本聪的《点对点电子现金》白皮书中，比特币节点是使用“CPU”来挖矿的，中本聪一开始也没有要求使用矿机。事实上挖矿难度和比特币产量毫无关系，比特币的产量是固定的，无论有多少人挖矿，产出的比特币都是一定量的。

在十年前，中本聪那个年代，有很长一段时间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在挖矿，这个人就是中本聪，但是比特币是一个也不会少给他的，所以中本聪有100万个比特币。如果世界上有10个人挖矿，那每个人分得十分之一的比特币，以此类推，挖的人越多，每个人分得的越少。另外比特币的安全性跟算力多少也没有关系，只跟算力的集中度有关系，哪怕全世界只有100个人在挖矿，只要这100个人是分散的，不能互相勾结的，系统就是足够安全的（准确的说，不能有51%的算力集中），而算力不管多大，只要发生集中，系统就是不安全的。

按照中本聪的设想，一个良好的去中心化的区块链，应该是全世界成千上万的参与者，都用自己的CPU来挖矿，没有人有集中化的算力，同时每人分得非常小的一点点比特币奖励。这个系统岁月静好，没人能攻击，新增的比特币奖励分配也十分公平。

而这显然不是现实世界该有的样子。中本聪作为政经大师，怎么可能没预测到这一点，早早的就预测到，以后会出现专业矿机在专业的人指导下挖矿的情况。然而这一天还是比他想象的早了一些。

挖矿为什么要耗电

如果按照中本聪最初的设想，全世界千千万万的参与者都用自己的CPU来挖矿，分得一点点奖励，其实比特币挖矿并不会耗电，因为CPU只有几十瓦，就算开着，最多也是Seti@Home 或者FOLD这样项目的耗电水平，等于家里多开了一盏灯，可以忽略不计。

显然，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一样，大鱼吃小鱼是一种规律，也就是“内卷”很早就在区块链世界发生了。只要有规则的地方就有犯规，战争是没有底线的，从石头到核武器，对于人类而言只是一瞬间的事。对于比特币的算力竞争，早晚有一个参与者要开发出更高效的计算设备，只要它开发出更高效的计算设备，它将控制整个区块链并获得全部奖励。此时其他参与者将被消灭——不仅无法获得奖励，由于区块链的可信度下降了，之前已经获得的比特币也将贬值。

为了生存，其他参与者只能被动参与军备竞赛，争相升级计算能力，内卷开始了——在经过GPU,FPGA时代后，终于卷进了ASIC。以至于 $嘉楠科技(CAN)$ 的创始人张楠庚先生说，“我是为了世界和平而战”——因为美国一家公司率先开发出比特币挖矿芯片，如果中国没有相应的自主芯片，区块链将被该公司控制，他为了比特币系统的存续决心退学创业，开发自主芯片并获得了成功。紧接着比特大陆看到他的成功，也开发了自己的芯片，芯片越来越高级，从90纳米一直打到了5纳米，质量不够就堆数量，家庭小作坊里面的几台矿机终于变成了投资几十亿的计算中心，这一切都是为了生存竞争罢了。

挖矿不耗电行不行？

如果大家都严守中本聪的初心，只用自己的CPU挖矿，大家遵守这个君子协定，像宋襄公一样，守着春秋礼仪，使比特币作为一个阳春白雪的，只在黑客群体里使用的小圈子货币的话，确实不需要耗电。

然而，只要有一个人决定要接过控制权，决心不择手段的前进时，其他参与者会被立即消灭。为了生存，其他参与者不得不也不择手段起来。这就是一种内卷。

比特币的内卷异常残酷，可以说是刺刀见红的。早年另一位少年天才“烤猫”研发了计算芯片，一度占据比特币20%的计算能力，烤猫公司的股份也创造了一大批财富神话。然而仅仅几个月后，比特大陆研发了更高级的芯片，一下就把“烤猫”打垮了，烤猫本人从此卷款跑路，一说被杀，从此消失。这个世界也是成王败寇，对败者不留活口的。

现在全世界大量的计算能力和电力都被卷入了比特币的计算中，这是无可抑制的潮流。就算有些国家和地区禁止挖矿，只要国家之间不能统一，就会发生囚徒博弈，你不挖我挖，结果是各个国家争相挖矿，再度内卷起来。指望环保君子协定或者禁令，很难从长期抑制算力的增长。

这种情况其实和其他产业非常类似，国际间的各类协议只能减缓而不能消除内卷，各个行业都不可避免的向集中化、大型化进化，努力提升效率，贸易保护也只能减缓这个趋势。

所以，环保君子协定或者禁令可以减缓比特币挖矿的耗电量，但从长期看，只要比特币还有价值，人对比特币还有需求，很难根除在丛林法则下的耗电量增长。

有人又要提出，那么选择不需要挖矿的POS系统算法可以吗——答案是可以，但是这样就根除了系统外新人获取新币的资格，也就是说，比特币成为了一个“特许系统”，变成了跟今天央行系统一样的东西。这只能让我变成既得利益集团，变成一个比特币大亨，而年轻人再也无法从这里面赚到任何钱——这还是一种内卷，和在其他的有“特许令”的系统里一样，年轻人除了考公、走后门，再也无法在这个系统里获取任何机会。

所以，比特币挖矿难度的提升其实是一种内卷，和社会其他系统的内卷一样是不可根除的。取消挖矿，则比特币系统将变成既得利益集团，卷得更厉害罢了。

大饼卷万物，没有说错。

2.区块链系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付出代价，获得秩序。

比特币的区块链是个非常优雅的系统，大概有几十万个块，每个块里面有一两千个“交易”，每个交易都可以追溯到它所在块之前的块里面的交易，以此类推，确保每一笔交易都是经过全部计算能力的共识认可的。具体技术细节这里不展开了。

可以说区块链是一个基于时间的秩序系统，时间沉淀越长的块，秩序就越强，几年前的交易是不可能被篡改的。而在最近的交易，从数学上说，六个块后即不可逆转了。

这样一个优美的系统，可以衍生出一大堆应用。然而它的背后是丑陋的高耗能、高污染，一大堆（本来也许用不到）的电子垃圾，正在不断的把人类创造的水火风光核能销毁，变成红外辐射，融入到宇宙永夜的红外背景辐射中。

比特币是一个以销毁能量为证明的秩序系统，每产生一个块，需要消耗一百万度电——和我们的文明一样。我们的文明销毁母星上的能量，建立了文明，文明也是时间序列。销毁了越来越多的能量，构建了复杂的文明，这就是“工作量证明”。

我们的文明建造了科学技术，飞机大炮，宇宙飞船，夜间整个大陆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远处的观察者看来，这样一个文明需要发展数万年时间，才能从原始动物发展到能够理解比特币背后的数理逻辑。通过观察文明的发展程度，大约可以推测其能源消耗水平。

区块链不过是宇宙的模拟器。在hash计算中，以销毁能量的方式获取不可逆的概率证明，由概率证明堆叠起数学上有效的秩序。比特大陆创始人吴忌寒在《算力之美》中，对此已有叙述，我就不重复了。

因此，物理世界里会发生的事，在区块链世界里都会重复上演。升级，内卷和毁灭，不过是时间问题。

3.“内卷”是否是文明的宿命？

再回到比特币挖矿耗电的问题上来，不是人们想耗电，而是不得不耗电，因为别人耗电了就占据了优势，我们如果不耗电就会被消灭。当然有的国家和地区会认为，我们不想参与这个游戏就不参与了，因此可以不耗电。没错，现在看起来似乎有的国家和地区可以不参与比特币这个游戏，然而，有的游戏容不得你不参与，否则就要请你从宇宙中消失。

如果每个人都维持中本聪小圈子的君子协定，不拿出GPU来走出那第一步，该是多好的一个世界啊！如果一直能“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最差也是“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为何非要争霸天下呢？

可是就算商鞅不变法，别人也要变法，大陆终究还是要卷的，一旦开始卷了，大家就不得不加入到战争中来，因为文明无限扩张，物质的总量有限，要么死，要么战斗。因此“礼崩乐坏”只是时间问题。

GPU早晚要出现的，之后就是ASIC，不断升级的ASIC，最先进的ASIC，大规模的矿场，而比特币的产出只有那么多。幸运的是，毕竟区块链还是存在于现实世界之上的高维层面，可以吸取现实世界的资源，而现实世界卷起来以后，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有人说，限制比特币挖矿可以出台规定，类似于现实世界中的WTO、联合国、TPP、环保协定。国家当然可以限制比特币的耗电，因为比特币毕竟是国家的子集，但谁来限制国家呢？ 如同欧洲不允许饭馆在晚上开门，这是社会的共识，然而这个共识是有限度的。

一个国家可以不让饭馆晚上开门，但是不能不让进口产品。就算不让进口产品，你还打算出口产品吗？ 这里不卷那里卷，总有国家不遵守你那套君子协定，商鞅总会出现，什么狗屁贸易协议、知识产权、环境保护，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假设美国退出了环保协议，我们准备拿什么去强迫他们呢？ 假如印度不承认你的知识产权，你准备怎么办呢？ 结果就是所有人不得不再度放弃这些东西，回到不择手段的残酷竞争中去。

二战后的所谓国际秩序，还是建立在美国一超的基础上，即美国有能力强迫其他人遵守这一套东西。当然还有核威慑平衡。假设未来核威慑平衡也不存在了（以目前马斯克的技术发展看，这个可能性已经无法排除），全球又会陷入毫无底线的人吃人的竞争中去。今天春秋式的礼仪又会变得不堪一击。

再回到不让饭馆晚上开门的国家，这样的国家之所以能存在，是因为美国提供了（免费的）保护义务。在没有这个条件的前提下，饭馆如果晚上都不开门，这个国家的人民如何承担起保护自己的义务呢？ 显然，它们被从文明史上抹除只是时间问题。

那么回到对“比特币挖矿”的讨论上，君子协议是脆弱的，只要有一个参与者犯规，其他人要么被消灭，要么一同犯规。区块链不过是宇宙的模拟器罢了，就算国家不挖矿，也不能不参与其他维度的内卷。国家之间没有什么约束力量，本质上所有的国际协议都和“清洁能源比特币”闭门峰会一样可笑，一旦脆弱的平衡被破坏，残酷的生存竞争又将开始。

4.逃往永恒

说到这，比特币挖矿耗电已经不是一个大问题了。那么，我们的社会生活中为什么又要搞那么多事呢？ 有人说，生产力发展了，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变得更幸福，反而更紧张，窘迫了，好像是“人肉挖矿”也内卷起来。这和“比特币算力增多了，但每个区块给的比特币还是一样多” 是一样的，无论你有多先进的矿机，只能从别人手里抢到比特币，但不能增加新的比特币。

那么，可以禁止比特币挖矿，能不能禁止“996”呢？

其实禁止“996”和禁止比特币挖矿是一回事！

一国禁止比特币挖矿，其他国家会挖，你等于把比特币让给了其他国家。当然某国可以认为自己不需要比特币。但是一国禁止“996”，也等于把996让给了其他国家。比如欧美禁止996，就等于把996的工作岗位让给了外国。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攻守之势转变，其他国家将消灭他们不996的相关产业。同理，如果我们禁止了996，那么其他国家就会996，进而超越我们。这也是一种恐怖平衡。

那么退一步说，我们能不能放弃春秋霸业，做一个岁月静好的边缘世界，像新西兰那样生活呢？

答案是，如果没有美国则不能。

新西兰人的岁月静好，靠的是美国人的负重前行。假设（此处纯属虚构）日本帝国主义复辟，进攻新西兰，美国人不管，新西兰人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引颈就戮，就地投降。而日本人毫不客气，把所有新西兰人都扔进大海，就像当年新西兰人对付毛利人一样——从此新西兰就成为历史了。

“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国家之所以要疯狂发展经济，搞那么多没用的内卷的行业，就是为了获得远超当时生存所需的资源，为的是永续生存，让日本鬼子永远不敢打我们的主意。假设美国没有提供保护，我估计新西兰和澳大利亚会合并，然后开始残酷的工业化，一样把白人按在土里做农奴剪刀差，利用澳洲资源大练钢铁，造出航母舰队和日本抗衡。当然，这是一个灰色的世界，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人生不如死，但是，总比死了强。

所以那些饭馆晚上不开门的国家，早晚会消失在历史里。

也就是说，有两种价值观，一种认为，我们所做的所有工作是为了让生活更美好，另一种认为，我们所作的一切只不过是不择手段的让生活继续存在下去。

然而，后一种价值观就意味着，所有的文明、文化、价值观都毫无意义，不过是永续生存的道具。

逃往永恒

每个文明也都是幸存者，都有幸存者偏差。看到周围的文明一个个毁灭，每个文明都会产生兔死狐悲的感觉。不管怎么努力，最终有一天，还是会被毁灭。

虽然永远也无法到达永恒，但是也许在逃往永恒的路上，有办法给岁月以文明，争取一点时间，把字刻在石头上？

这个办法还真的有——那就是，取得暂时的优势。就像是烤猫研发芯片后的三个月。

当取得暂时的优势后，在这一小段时间里，追赶者无法靠近，这时候，文明可以松一口气，唱唱跳跳，休息一段时间。就在美国取得绝对优势后的这么一小段时间里，文明竟然发展到了如此辉煌的水平，以至于你打开手中的水晶球，可以看到这篇文章。

如果这一小段时间是一百年，那么似乎也可以了。也难怪如果几百年后外星人入侵，今天活着的地球人才不会在乎呢。现在再回过头来思考“东西文明”的问题，其实轴心时代的东西方文明都差不多，只不过后来东方先卷了起来，最先进入生存死局，最早开始黑暗森林时代，所以两千多年文明显得那么灰暗。而欧洲始终有逃逸的口子，直到逃逸到新大陆。尽管如此，一百多年前欧洲也进入了临界点，开始了“周秦之变”的残酷总体战，如果不是新大陆的救援，恐怕文明早已毁于一旦，进入了类似东亚的无尽循环中了。而目前北美大陆尚是“流淌着奶和蜜”的应许之地，但卷的苗头已经开始出现，死神的阴影只是走远，并没有消失。

所以，区块链只是个寓言罢了，一个小小的模拟器，但昭示着我们的命运。生存从来都是艰难的，文明是短暂的，今天的生活不过是永恒苦难中的片刻喘息。但是如果想逃离这个永恒苦难再远一些，我们就需要再争取新的优势。

马斯克，要看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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