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光年的永恒星空 读刘慈欣系列作品(一)
20231024
说明:本文不是文学评论,也不评价作家的作品水平,只是想谈一下我个人对刘慈欣先生(下称刘先生)作品的解读,从社会而非科技的视角出发。读者对文艺作品的理解“千人前面”,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都非常正常,再加上网络化传播和影视作品的普及,读者产生独一无二,甚至与作者本人的观点不同的解读,都属于完全正常甚至应该高兴的事。但是唯独刘先生的某些作品,特别是所谓“三体”系列,近些年来出现了很多奇谈怪论。
从文学里读出民族主义很正常,虽然“三体”系列不是讲民族主义的。要读民族主义可以去读“球状闪电”,看吴京演流浪地球解读出集体主义甚至专制主义也能理解。可是相当多的人就从“三体”系列里读出了法西斯主义,这就令人深思了。
你能看到的任何一种观点,都是社会整体状况的一种反映。十年前我读这书时,还没有人从中读出字面意义上的“黑暗森林”和“人吃人”,而今天法西斯主义的解读已经甚嚣尘上,这不得不让人感到担忧。当然,作为个体,我不可能改变社会大众的思潮以及最终的结果,但我还是想谈谈我对刘先生作品中对“人”的思考。作为刘先生最后一部作品,显然字面意义上的人吃人不是他想表达的。而在这种大环境中,再写一篇对这本书的解释,其实也和书中之人所做的一切一样:尽管面对必然的结局,也要做无谓的挣扎。
地球往事第一部:疯狂年代
所谓“三体”获得“雨果奖”,其实指的就是这第一部“地球往事”。先把“疯狂年代”的故事放在一旁,看一下这第一部文本里面体现出刘先生什么样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一部文学作品的主旨,一定是表达一个作者关于世界的态度。至于虚构的作品背景,无论是剑与魔法还是宇宙飞船,都是为这一个主题服务的。“三体”系列成名已久,对其中科技元素的解读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甚至还有学物理的写了《三体航天考》这样的对科幻的科普,再解释什么是“三体运动”就没什么意思了。作者为剧情塑造了一个黑暗冷酷的外星世界,一方面点出了大背景,即外星人入侵地球的理由是因为“过不下去了”,一方面也解释了外星人特别的思维方式的来源。
然而外星人这种特殊的思维方式其实是对应外星的严酷环境,产生的特殊社会环境则是对这一文学设定的合理想像和展开。这与奇幻作者幻想精灵住在森林里,矮人在雪上中的城堡没有区别。而与很多俗套的作品恰恰相反,刘先生对外星人社会的塑造,不是把外星人塑造成简单的坏人和敌人,而是和地球人一样有自我的个体。特别是在故意不描写外星人细节的情况下,把外星人的社会与地球的社会形成直接对比,看似写外星人,其实在写地球人。当你看到外星人社会中的种种痛苦和挣扎时,虽然外星人的行为看起来是法西斯主义的,还会认为这本书是宣扬法西斯主义和种族主义吗?
1, 1379号
其中,三体人社会中的“1379号”这个人物,既是推动剧情发展的必要工具,也传达出作者对外星人社会严酷的环境压迫人,摧残人的控诉。在1968年那个寒冷的夜空中,1379与叶文洁的对话和对比,看似描写的是黑暗冷酷,不近人情的三体社会,实际上矛头直指1968年的地球。
在接收信号的这一段关键剧情中,“在寂静的午夜,宇宙向它的聆听者展示着广漠的荒凉”,这一段描写同时在四光年两端的展开(原文中,同一段内容被复制了两次),两位在自己所属社会中都受到压迫和排斥的聆听者建立了联系。两位小人物,分别受到自己社会的排斥,一位背负着仇恨,另一位充满了压抑,就在这建立连接的时刻,刘先生还给外星人一个戏份,让“1379”这个外星人代表自己来反抗这个压抑的社会——给地球回复“不要回答”。
刘先生曾经在访谈里说,他作为河南人,深刻的感受到匮乏的痛苦,甚至小时候会饿肚子。河南的匮乏,内卷和苦难,以及更大尺度上这个民族的缩影,也以某种形式折射在他笔下的宇宙中。他为“1379”设计了一个剧情,大概是说1379在宇宙的接收站值班,因为失误没有送来食物,差一点被饿死。在回星球的路上,这个外星人产生了对食物的强烈占有欲,“每当看到车上的其他人吃东西,我的心中就充满了憎恨,真想杀掉那人!我不停的偷车上的食品,把它们藏在衣服里和座位下… ” ——再想想每次在新闻里看到河南人哄抢各种东西,这剧情就一点也不好笑了。
所以作者马上借这个外星人的口说出:“(三体人)是处于生存危机之中的群体,对生存空间的占有欲与我当时对食物的占有欲一样强烈而无止境。它不可能与地球人分享那个世界,只能毫不犹豫的毁灭地球文明,完全占有那个行星系的生存空间…”
很多读者看到这里,以及后续外星人入侵地球和“黑暗森林”的剧情,不自觉的就要代入国际关系,还有拿“印第安人”说事的。实际上第一部里刘先生自己也拿印第安人说了事,安排了一个龙套讲了一句:“对南美人而言,白人殖民者的到来难道是好消息吗”。但是这本书并不是简单的讲领土兼并和战争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底层的,饱受侮辱和损害的普通人,在关键时刻却作出了ta的选择:发送“不要回答”给地球人。当三体世界的元首质问“1379”时,刘慈欣直接借外星人的口对四光年外正在疯狂状态中的地球世界开炮了。
“1379”毫不犹豫地说:“为了不虚度一生。”
“三体社会处于极端的专制之中,对个体的尊重几乎不存在…… 我最无法忍受的是精神生活的单一和枯竭,一切可能导致脆弱的精神都是邪恶的。我们没有文学没有艺术,没有对美的追求和享受,甚至连爱情也不能倾诉——元首,这样的生活有意义吗?”
“我是个小人物,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孤独一生,没有财富没有地位没有爱情,也没有希望。如果我能拯救一个自己爱上的遥远的美丽世界,那这一辈子至少没有白活。”
你看,这哪里是说外星社会,说的是哪一个社会,不用我说了吧? 你的孩子今天是否还在过这种生活呢?
TA是否因此也会像“1379”一样在压抑中变态,产生莫名的仇恨和占有欲呢?这种莫名的,对生活在其他“花园一样世界”中的其他人的仇恨,是否真实来源于自身所处环境呢?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 ——这才是文学作品的设计本意。跨越四光年的对话,其实还是人和人之间的对话。
这样四光年外,电波另一边叶文洁的所作所为就不用解释了,再回到开端去解读对那个年代的观点也失去了意义——因为从这个对话设计看,已经很明显的表达了刘先生的价值观,当然是尊重人本主义精神,反对那些把人不当人的社会制度。
这样再看前面的章节,叶受到了社会的迫害,产生报复心态,进而推动剧情,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这时候再简单的把人类与外星人的剧情冲突代入到国际关系,中外冲突,民族主义甚至法西斯主义的视角里,是不是就浅薄多了?
2,几个龙套
作为长篇小说,除了主人公外也有很多龙套。按道理说刘先生的人物塑造都很单薄,他自己的说法是“宇宙”才是主人公,人物推动剧情就行了。但在第一部里,有几个龙套的设计也完全表达了作者的价值观。
第一部里“陷害”叶文洁的白姓记者,开始在执行公务过程中发现生产建设兵团破坏环境,出于知识分子本能的责任感,想要干预这个事。而与叶文洁相遇后,发现叶可能也持同样观点,于是把《寂静的春天》借给她看。后续的不是知青爱情,而是白记者产生了普通人都会有的心态——有和自己观点一致的人了,自己胆子就大了起来,产生了投机性的心理,进而作出了给上级写信的行为。当事情搞砸后,又不敢承担后果,毫不犹豫的把叶抛弃。
80年代后,白移居海外,终身未再提及此事——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人,典型的中国人做事的风格。刘借历史学家之口说了这个小事(对于三体这样横跨百亿年的宇宙史诗而言,确实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专门讲了白在晚年直到病逝都未有任何表示,可以说是批判了这一行为。这件人性的小恶,却给地球乃至宇宙带来了巨大的后果,这也是作者着力强调的,相比之下,疯狂年代里的打打杀杀,铜头皮带,都不重要了。最后三个女红卫兵在操场上所说的,无非是把白记者没说出来的话重复了一遍。
叶文洁在红岸基地期间,也安排了一些龙套角色。这其中除了戏份很少就领了便当的雷政委和叶的丈夫,还专门刻画了一些当地的村民。
一则是当地村民的小孩找叶老师学文化,一方面点出了“科学的春天”降临了,恢复高考了,红岸工程也进入尾声,另一方面为后续村民帮叶养孩子留出伏笔。而相比充斥着权谋和斗争的红岸基地,山下的村民显得淳朴多了,他们可只知道有恩报恩,叶老师帮了他们的孩子,那他们也要帮叶老师的孩子。然后又是献血又是喂奶,所以当村里妇女大凤问叶文洁“星星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叶老师给她了一个温柔的回答——“它们都很远很远,掉不下来的”。
就这样,“在这个大兴安岭深处的小山村里,叶文洁心中的什么东西渐渐融化了,在她心灵的冰原上,融出了小小一汪清澈的湖泊”
这个刻画显然不是一个闲笔,虽然大刘的书里败笔很多,但这里明显就是用纯朴的本地村民的价值观与前面章节激烈的政治斗争,背叛和阴谋形成强烈对比,揭露政治运动对人性的荼毒。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叶文洁的母亲前倨后恭的态度,当地人对环保人士“白求恩”的态度变化,以及最重要的推进剧情的人物汪淼,最后在“古筝行动”中不愿意充当刽子手。当然也没忘了去同仁医院看眼科不挂号而找老同学插队——还是典型的中国人啊!
这些对人物的精妙设计,丝毫不亚于宇宙飞船,三体游戏或是质子的二维展开。也许在传统文学中这些不算什么,但是如果结合到科幻的背景里,和这些宇宙飞船什么的互为表里,那就算是一部优秀的作品。而从这些设计细节看,作者的价值观显然是站在“人”这一边的,不论是地球人还是外星人。而那些因为宇宙大环境造成的,不得不作出的残酷选择,则是作者叙述故事的大背景,也是后续篇章中戏剧矛盾冲突的焦点,不应认为是作者提倡的价值观,更没有理由随意代入现实,把现实中国家间的矛盾,个体间的竞争简化。
如果我们把这样一部作品简化成了外星人入侵的战争,加上几种新奇的设定,最后得出一个法西斯主义的观点来,简直就是把战争与和平只读出了战争,没读出和平。这样一来就太遗憾了。
(第二、三部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