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光年的永恒星空 读刘慈欣系列作品（三）
20231027
20231027
在之前写前面两章的内容时，就有读者问了有关刘先生是否存在极端民族主义甚至法西斯倾向的问题，我准备在第三章里一并回答。再次强调一下，我写这个文章不评价科幻作品写作质量、情节或内容，而是试图回答一个问题：读者从刘慈欣系列作品中读出的价值去向是不是只有极右的？
首先我认为，刘先生在“三体”系列之前的作品都是偏右的，甚至能读出大量极右内容。科幻与战争不分家，在现实中科技也最先被用于战争，战争是科幻作品的永恒主题。中国科幻作品又是极为贫乏的中国文学圈子中的最边角处，本来就不符合大众审美，出现一些极端一些的观点也很正常。加上90年代的国际环境，战争作为主题，把北约作为假想敌，突出一些小国“反抗外部干涉” 影射现实甚至直接架空北约入侵中国的剧情都很正常。
但是让我感到不那么舒服的是，刘先生和那个年代的一些民族主义者一样，认同搞“超限战”甚至极端主义，才可能在“敌我非常悬殊”的情况下取胜。如果“混沌蝴蝶”里面让老百姓面对北约轰炸去做“人盾”还能说坚持国家主权的代价，到了“光荣与梦想”里面中东国家的主权主张就显得出尔反尔，轻率任性了，为了所谓主权，把国家轻易的推入战争。刘先生的很多战争剧情中双方还随意杀戮平民和战俘，过度渲染血腥仇恨。但是这毕竟是科幻小说，是虚构的文学作品，稍微过头一点也就忍了，哪能较真呢？
随着作者年龄增大，思想也不那么极端了，较靠后的作品在这方面都比较收敛，无论是全频带还是球闪，除了极少数敌军屠戮平民外，少了很多无意义的流血，只有双方作战人员尽忠职守，无论输赢都表现出了军人的尊严。
但是随着三体系列和流浪地球电影的热炒，很多人又从这里读出了“宏大叙事”、“集体主义和专制主义”的味道。无论是流浪地球的精英治国，把底层随意当作燃料的观点，还是“黑暗森林”里安排的人吃人剧情和突出的零和博弈，都让人不禁担忧，如果这种价值观是被年轻人普遍接受，是否说明社会现实十分难堪。
1，歌者
刘先生的科幻作品以三体第三卷“死神永生”收尾，从此再无正式作品。这部作品据说是放飞自我的产物，是写给科幻迷的书，跳出了很多传统剧情的设计模式，可以说是整个职业生涯的最后总结。
如果不评价写作水平，从第三卷开始，刘先生的作品终于彻底脱离了“民族主义”和“战争与和平”的窠臼，开始探求人生和宇宙的意义，让剧中的主人公、各文明种族为宇宙的命运、生存的意义而思索。此时星际战争已经成为若隐若现的背景音，作为这些终极追问的铺垫。
第三卷中最重要的配角，我认为是“歌者”，这是一个类似第一卷中“1379号”的重要人物，TA直接表达了作者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在第二卷中作者已经断然否定了军国主义路线，提出“给岁月以文明”后，整个第三卷都是围绕着“岁月”（生存）和“文明”（生存的意义）展开，其中“歌者”这个外星人以独白形式表达了作者的基本观点。
“歌者”作为宇宙中众多文明中的一员，同时也是所属文明中的一个个体，执行“清理”任务，摧毁有威胁的星系。它以“黑暗森林法则”作为行动准则，对产生威胁的三体星系（已经被其他文明摧毁）和太阳系执行打击。但是在打击过程中，“歌者”作为一个个体（不知道是否能称作“人”——）却万分纠结。TA认为清理行动是必要的，但又是被迫的。如果TA不采取措施，别人也会采取措施，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如果被太阳系观测到自身存在（后续剧情中也确实观测到了）则会对自身构成威胁。因此TA不得不下杀手。
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歌者”又不愿意对太阳系“降维打击”（对，就是互联网公司老板常常挂在嘴上的那个），因为后果会波及自身。但TA也知道，自身早晚也会被降维，虽然拥有神一样的能力，但自己所在的文明也陷入了神的战争中不能自拔。最后在不情愿中勉强执行了任务。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TA还回忆过往，唱了一支抒情的歌。
如果说“1379”和叶文洁是被所在的文明压迫，身不由己，把对自己文明的怨恨寄托在对方身上，那么“歌者” 与“三体人”、“地球人”一样，都被宇宙无情的规律所制约，被迫做出自己不想做的事。如同“1379”在梦中对地球的想象，“歌者”在梦中也回忆到了宇宙的田园时代，那个十维的伊甸园，作用力和信息可以以无限大的速度传输，每个个体可以做到真正的心意相通。而今天的宇宙在100多亿年的无情战火后不过是“一具膨胀的死尸”（关一帆）。
各个文明在黑暗森林中也被黑暗森林同化了，变成黑暗森林的一部分。但是刘先生写出了关键之处——“个体不想”！
程心扔掉了遥控器，维德最后也放下了枪。如同歌者不愿意使用降维打击，也不愿意自己主动被降维。
至此，第三卷已经脱离了打打杀杀的俗套，开始探求人生的意义，为什么而战，代价是什么，值得吗？
2，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虚构作品
虚构的作品当然是编的，假的，但是我们还真实活着。
在探讨这个问题之前，应该思考一下我们所在的真实世界是什么样的。在冷战期间，双方确实都有能力摧毁对方，也同时被对方摧毁。但是今天大家还活着。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幸存者的世界。我们不能指望每一次出问题时都像古巴导弹危机一样，与毁灭擦肩而过，但是我们应该对此有一种追求。现实世界里当然不存在一个大英雄去阻止世界大战，让双方在最后一刻把手离开核按钮。但是每个人都在致力于防止这种结局发生，包括更可信的威慑（让对方相信一定会被摧毁），也包括国际合作以降低矛盾，更包含通过贸易和合作提高本国/外国人民的生活水平，以根除“必须”发动战争的动机。
在“高达”系列中，宇宙战争烈度极高，除了威力巨大的“高达”交锋外，交战双方都大量使用MAD武器。动不动就投掷小行星或者殖民卫星，NBC无所不用，死人都数以亿计，几乎每一集都有人物领了便当。但作者总是要安排一个人物，或是英雄，或是小人物，有时候双方阵营里都有，试图去阻止战争进一步扩大，有时候甚至是未成年人。
这其实体现了现代社会的一个共识，那就是限制战争冲突的规模，避免世界大战的无序扩大，最终彻底毁灭我们的文明。这些剧情安排的虚构人物不过是这种观念的一种寄托。人们需要有一个阿姆罗去托住阿克西斯，需要吉翁的一个普通小兵最后时刻阻止孩子卷入战争，需要歌姬在殖民卫星落下时唱起“Field of hope”。如果双方都是些极端分子，一起把小行星推向地球，那就完蛋了。
有些读者很讨厌程心，认为她是圣母，似乎换一个人（比如维德），人类就能活下去，甚至活到4号世界那么久。但实际上4号世界不过比地球晚了280多年，如果地球为了所谓生存不择手段的前进，却不问前进到哪里去，只为了多活280年，那大概率结果和死掉的两个世界没有任何区别。而且这样又掉进了吃人肉的坑里，吃不吃人肉是一回事，为什么吃则是另一回事，如果为了活着而活着，即便关在黑域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非常幸运的时，刘慈欣年纪大了，思维也转向理性，在“死神永生”中坚决举起了“给岁月以文明”的灯塔，不仅地球人，还给三体人安排了文艺复兴的剧情，必须文艺复兴后才可能达到光速。在安排程心和云天明会面时，外星人也善意给予了额外的照顾。三个童话更是把人道主义和对个体生命的尊重提升到不同文明之间共同认可的价值观层面，最终才能赠予你一个宇宙。曾经被迫互相痛下杀手的外星人和地球人没有纠结“复仇”，而是在最后一次礼貌告别后，分别沉默的隐入了宇宙的永夜。
3，逃往永恒星空
“三体”第三卷中没有敌人，三体人和地球人不是敌人，歌者也不是，还有那一大堆宇宙文明都不是敌人。敌人只有死神。
歌者不愿意接受降维，人类也不愿意接受黑域。死亡赋予了逃亡的天然正义，人类的四个新世界已经完成了“自然选择”的使命（蓝色空间暗示地球），太阳系本星系的存亡已经不再重要。
至此作品终于从战争杀戮仇恨中升华，开始探讨一个问题：“追求活着，或者说文明存续干什么？”从歌者的意义之塔到小宇宙里最后的漂流瓶，都在回答这个问题。
雪球上一位投资者说，
花园里的每样东西，都有功能，都有用处，除了花。花的存在短暂而没用，但它是整个花园存在的意义
正如我们的现实世界里，屏幕后面会有一大堆各种各样功能的机器在工作，它们组成了一张大网，让你能看到这篇文章。但是如果没有人在这里说话，这些机器没有意义。对于这些机器来说，我们的废话是唯一意义。
但保存废话并不容易，更不要说保存亿年。无论什么机器也不可能存活一千年，这也是死亡的另一种体现，所以罗辑最后提出"把字刻在石头上”，作为人类存在过的意义证明。在最后时刻选择与太阳系共赴二维化时，他把梵高的“星空”画作给了逃亡二人组，如同被二维化的太阳系。
但是即使把字刻在石头上，石头也会死，死神它无法阻挡，如影随形。DX3906时间线里一千多万年后，石头上的字就只剩下了“我们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你来过，你走后，只留下星空“（此处应有BGM：五月天 星空）
此时再来看歌者的诗：
我看到了我的爱恋 我飞到她的身边 我捧出给她的礼物 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 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 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
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感呢？
经过以上剧情安排后，第三卷的剧情在最后快速升级，摆脱了低级庸俗的价值观，更不要说是狭隘的民族主义了。不仅脱离了一般意义上的生离死别，爱恨情仇的常规剧情套路，而且开始站在存在的角度开始追问宇宙的终极意义。
此时如果读者再去纠缠地球人类能否多活280年就没意思了。
大宇宙广播在最后时刻的要求是，只保留文明和个体的全部记忆送往新的宇宙。文明和文明中个体的全部记忆的保存和延续，就是作者认为文明和个体“活着”的最高意义。
“至少回忆会永久，像不变星空 陪着我
最后只剩下星空 像不变回忆 陪着我”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