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的雪
2024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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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注:本文为我2024年的主题文章。原作于2024年1月,因众所周知的原因延迟到今天才在雪球与各位见面。内容当然也不是完全的,不过相信有需求的读者应该能很容易找到完整文章。
注:完全版本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湖心亭看雪(1632)
大家好,又到了White Album的季节。“湖心亭看雪”是明代文学家张岱的名篇,全文极短,却极传神,西湖的雪景和看雪人好像穿越了三百年的时空,就在我们的屏幕前。
我年轻的时候这篇文章还没入选课文,现在好像已经入选了大陆的中文课文。确实是一篇很美的短文,一粒孤舟在孤独的夜幕中看雪,水天一白,却偶遇同样来看雪的二人。痴心人见更痴者,可谓知音,相逢何必曾相识,双方在这雪夜中对饮后再告别。这更像是清冷的现代小说主角,西湖,天地,白雪,是纯白色的帷幕,就为了表现张相公那遗世独立的淡淡哀伤。不知道中学生能否读懂呢?
1.江南
当然,稍微对张岱、晚明历史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篇文章的淡淡哀伤其实是有所指的,在这样一副苍茫的西湖雪夜中,开头四个大字让人心里一凉:崇祯五年*。
(编者注:*崇祯15年明朝灭亡)
张岱是个官、富二代,又对生活极为热爱,年轻的时候各种花样繁多,可以说是一个高配版王思聪。琴棋书画斗鸡走马之外,还男女通吃,玩法非常刺激… 当然他在文艺上也很有造诣,但具体这里就不展开了。对于这样一个文艺青年和花花公子,在那个雪夜的十年后,世界在眼前崩塌。
张的后半生颠沛流离,最后隐居深山,著此书已是12年后(1644年)了。可能后续还有一些反清复明的剧情,但都不重要了。对于这个故事的主角而言,那个末世繁华的江南,那个金山夜戏,秦淮风月,扬州瘦马的江南,那个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的江南,和“守国门死社稷”的天子一起,都成为了这位明代王思聪遥远的回忆。
当然,我们不能指责他为什么不去抗敌,张岱从没有考上功名,不在其位,当然不谋其政,军国大事还是问问朝堂上的各位吧。和扬州三日,嘉定三屠的老百姓相比,张岱不过运气比较好,留下了一条老命而已,谁又好到哪去呢?至于什么小冰河还是李自成,抑或是鼠疫,在时代的洪流中,你我只是身不由己的树叶。
所以,整个一篇小文,看似写的是雪,其实写的是“崇祯五年”,写的是大明的毁灭。这些雪夜的回忆都是为“崇祯五年”做的注解。那个鸟飞绝,人踪灭的雪夜,只是为即将到来的命运准备的一个开场白。张岱回忆湖心亭的雪,就是回忆前朝的风月,回忆大明和自己回不去的青春。
离愁能有多痛
痛有多浓
当梦被埋在江南烟雨中
心碎了才懂
2.原来你也在这里
现在我来再仔细想想文中那两个雪夜偶遇的人:“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按照原文所述,张岱在晚上八点独自前往西湖的湖心亭看雪,却发现早已有两个人在亭中对饮。这种巧合不仅是一种巧合,也可以是一种文学上的发挥。张岱作为作家,当然有能力进行艺术发挥。如果真的在那个夜晚遇到其他同样寂寞的心灵,作为张岱这样的文人骚客,应该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发出“在千山万水人海相遇,原来你也在这里”的感叹。至少也是互相欣赏,谈谈风月,而不是强饮“三大白”后尬聊,却欲言又止,只云是“金陵人士”就离去了。
可是本书写作的时候,大明已经亡了,张岱也家破人亡,隐居在深山老林里。对他来说,再回忆这个夜晚,实在是太残酷了。
所以,他想说的很可能是:
请允许我尘埃落定
用沉默埋葬了过去
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
才隐居在这沙漠里
该隐瞒的事总清晰
千言万语只能无语
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
原来你也在这里
//
然而再仔细想,就发现这两个人也是多余的,甚至西湖上的那个雪夜也可以不存在。张岱是否去了西湖,在西湖上是否见到了任何人,甚至这个西湖本身,在早已横流、倒流的长江黄河面前,已经毫无意义了。
1632年的大明是什么样子,我们现在可以想象,张相公在当时既然是江浙的名流,对时事的把握应该是当时代顶尖水平吧。然而那时候江南的生活还很安逸,各位既不愿意,也没能力去影响已经糜烂不堪的北方局面,只能一边醉生梦死,一边坐以待毙。明知前面已经没有路了,更没有别的路可走,所以只能留在原地。
张岱完全可以凭空创作、编造出一个”湖心亭看雪“的经历,用其他时间的、其他人的素材拼接一下就行了,他可是文学大家,不就写一个”雪夜游湖遇知音“吗,又有什么难的?其实张岱想表现的,就是在这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必然毁灭的命运面前,如“两三粒”般渺小的人被轻易的碾碎。就像罗辑在梦中的大雪中呼唤爱人却发不出声音时,水滴正带着死神的命运丝线向太阳系狂奔而来。
所以,”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很可能都是相公自己。那两个人,那个夜晚,那场雪,都是作者的一个梦。他多想这个梦永远不会醒来,就像在前一个毁灭的时代里的王安石也哀叹道的:“愿做武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只不过张先生比较倒霉,这个斗鸡走马才过了半生就戛然而止,所以下半生只能用来回忆了。
啊 那一个人 是不是只存在梦境里 为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 却换来半生回忆
3.夜航船
其实张岱在做风流公子的同时也不忘了做学问,除了很多人熟悉的“陶庵梦呓”外,还有一部作品叫做“夜航船”。当然这不是一本明代的科幻小说,而是一部博物志类型的书。在这本书里描写了明代的一些事物,政治经济文化等不一而足,可以说是一部明代的百科全书。当然这里与本文无关,也不展开了。
然而就在这个可能不存在的夜晚的前12年(1620年),地球另一侧的另一个夜晚,一艘真正的”夜航船“行驶在大西洋上,船上载着一百多位清教徒,向着使命召唤中的应许之地前进。
这艘船叫“五月花”。
当他们到达新英格兰的殖民地后,第一年冬季有一半人死去了。但活下来的人今天的后裔据称有3500万人。他们要建立一个新世界,并为新世界草拟了章程。
为了上帝的荣耀,为了传扬基督徒的信仰,为了我们国王和国家的荣誉,我们飘洋过海,在弗吉尼亚北部开垦第一个居住地。我们在上帝面前、也在我们彼此面前,共同庄严签约,自愿结为一个民事治理团体,为了使上述目的得到更好的维护、实施和发展。因而,我们建立、组成、构建这样一个公正、平等的法律、典章、法令、宪章、职事体系;这应当是适当、必要、方便、时时更新的,并是为了居住地全体人民的公共益处;对此,我们都承诺遵守和服从。
五月花号公约,1620
面对残酷的命运,他们选择了逃亡,或是新生。没有唯美的诗句,没有西湖的雪我的泪,没有美丽与哀愁,只有对上帝的信仰和对使命召唤的坚定回应。他们誓言要建立一个属于上帝子民的山巅之城,他们成功了。一个新兴的民族在海的彼端升起。
在那个资本主义萌芽永远也萌不起来的洼地里莺莺燕燕、苟延残喘的张岱等人,无论多看一天雪还是少看一天戏,都逃不过被注定的大洪水倒灌并完全摧毁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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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多年后,前黎巴嫩国防部长的儿子,纳西姆塔勒布一样经历了张岱似的国破家亡,并逃亡到新教徒们的应许之地,写下了”黑天鹅”。在这里,爱因斯坦、西科斯基和张爱玲们已经早就到了。
可我并不认为黎巴嫩的毁灭是一个黑天鹅。这是一个脆弱的社会,被外力摧毁只是时间问题。和东方一样,幼发拉底和底格里斯河一样也经常倒流、横流,把刚刚栽种下的庄稼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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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部分内容因众所周知的原因不能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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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的土壤被污染了,社会结构变得脆弱,随时会被大洪水淹没。怎么办?对于个体而言,改变历史并不可能,如果再眷恋这固有的土地,流连于毫无进步的重复的低俗文化(对,我这里不用“风月”这个词了),只能被大洪水一波带走。就像太阳系最后的遗民在殖民卫星里享受的最后日子,那曾是航向的日出早已是末路残烛,必须在打击来临前藏起火种,向宇宙远渡。
不回顾永难再折返的故园的光阴
决意前进
我是星
我愿投身前途未卜的群星
为梦长明
让希望做我无声永存的墓志铭
张岱虽然也算青史留名,但实际上这种扭扭捏捏的抱怨只是无人问津的数卷残编。而五月花上的先驱者和后继者们开创了新的文明,他们才在真正意义上得以长存。
可以没人去西湖看雪,但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有人乘上五月花。